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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万松浦》创刊号张炜短篇小说《书童》被《小说选刊》选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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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春华秋实,是对劳动的致敬,也是对劳动者最大的褒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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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炜说过:“写作如日常劳动,人们对日复一日在田里劳动的人,并不会觉得奇怪。这对我是很自然的事。”

有人这样评价张炜,说他“是我们这个时代作家里面,一个勤奋的劳动者,深刻的思想者,执着的创新者”。

春华秋实,是对劳动的致敬,也是对劳动者最大的褒奖。

刚刚出版的《小说选刊》2022年第11期,选载了《万松浦》创刊号上刊发的张炜短篇小说《书童》,这是他酝酿八年的最新短篇力作。今予以选载,以飨读者。

伍老坐在落地窗前,看远山和白云。“总算在生日之前完结此事,甚好。”他饮一口茶,站起,拉拉吊带裤,去了另一个房间。

案上宣纸已经铺好。写点什么?提笔良久,未能落墨。终于想起了一段话,稍加改动写下来:

“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,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,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。”

下面还有。哦,还要改几个字才好。

“我能够说:我整个的生命和精力,都献给了最壮丽的事业,为祖国的文化建设而奋斗。”

端详一番,盖上名章。稍停,又加一枚闲章。

他抚着胸部,眯上眼睛。“七十八年过去,弹指一挥间。”他看看沾了一点墨的手:近六十年,都是在这座城市度过的。“所以,舍不得。”

他转向几个大书架:宝贵的积存,跟随半生。“所以,要在一起。”

电话响起,是远方的儿子。对方谈的是父亲即将来临的生日:一家三口要飞回来。儿子如今成了一个“人物”,住在一线城市。

“伍老培养了多么杰出的后代!”这句话成为朋友们的口头禅。他少有回应。

儿子声气高昂,从来如此。挂念父亲,想念父亲,等等。最后儿子问:“李佳佳怎样?干得怎样?”

“啊,她就那样。”

通话毕。屋内沉寂,如同心境。“‘门可罗雀’‘人走茶凉’。”他念着这两个词,颇能深悟。

李佳佳是儿子为老父选来的保姆,四十六岁,微胖,明眸灼人。她让这里窗明几净,随处条理,常有炖鸡的香味。

伍老读书,听到了肩头的喘息。她正盯着他手中的书,小声念出:“‘寻寻觅觅,冷冷清清,凄凄惨惨戚戚’。”

伍老闭上眼睛。她退开,擦拭书架,挪动一个内画烟壶。“哎哟。”她手中的东西差点滑脱。

她刚转身,他就把那物件收入屉中。一件价值不菲的古物,老友所赠。“宝物要藏啊!”老友前天来过,盯着它,又看走来的保姆。

老友的目光落在她高高的胸部,时间稍长。伍老殊为不快。“真好。”对方把玩烟壶。

伍老与李佳佳闲谈,得知她独居有年,嗜读。“您老书可真多!”她咂嘴。

入夜,很晚了,灯还亮着。他发现另一个人也在翻书。

大约是她来到的第一个月末,伍老攀上梯子取书,她在后面喊了一声。他跌下来。事情变糟。

肋与背皆痛。呻吟,忍住不去医院。她为他敷药,理疗,手法娴熟。她双手按背,像弹琴一样。“我这架老琴。”他心里说。

第三个夜晚,他可以翻身了。她把他的内裤拉下一截,涂药。他欠身举手:“不可。”

伍老自己敷药。厨房散出浓香。她把汽锅端到桌上,发出“啊啊”声。

一起用餐,相对而坐。有些闷热。他的眼睛不能平视。碎花薄衫近在咫尺,低领,高耸低凹。他低头喝一口汤,离去。

深夜难眠。黎明时分扳指算来,她在这里恰好满月。

早餐是牛奶和蛋卷,几片面包,鲜榨果汁,红茶。结束时空气凝住。他说:“哦哦,佳佳,我要去外地长期疗养了。所以,当然,回来再联系。”

他为自己的谎言而难堪。

老友为伍老叹惜。“又是一个人了。”说着走到案前,索要上面的大字。对方习画,偶尔送来一幅。不敢恭维。

第二天,老友呈上新作:一老翁中箭,手抚伤处,不无痛苦。空白处题:“俺老汉荷尔蒙分泌已很少了,怎么丘比特还乱箭射俺呢?这不是浪费资源吗?”

伍老将画放好,待人走后展开。不无趣思。老翁即老友。人与画皆不敢恭维。他与对方同一年退休,先后独居。老友添一保姆,五十许,半年后同居。

收画。铺开宣纸。犹豫片刻,写下两个字:“晚晴。”

继续饮一杯苦茶。“清寂固美,只不好享受。”他搓手,翻找出一沓稿纸:刚刚开头的回忆录。已经放了许久,难以接续。

文笔实在艰涩。半生献身公务,而今才知著述之苦。原来字句连缀之难,远远超乎想象。至此,他想到在任时对文秘人员多有斥声,泛起愧意。

他想老友。对方曾当面竖起拇指:“身居高位,仁智长者”;背后却说:“一个笨蛋!”

“也许这家伙所言不虚。”他闭上眼睛。

傍晚时分,前秘书来了。当年后生已近半百,职抵副局。秘书对他时下处境深感忧虑:“总不能一个人啊!这事得办。让有关部门帮忙,找好的!”

“让我清静一段吧。”他婉拒。

秘书摇摇头,走了。两天后秘书再来,极为认真:“有个人打理是必须的。想听听具体意见。”

伍老沉默了一会儿,最后说:“经组织办理,自然会好。我嘛,希望年龄差距拉大一些。”

“哦,明白了。”秘书离开。

一个星期之后,上午十时,有人领进一个小姑娘:十七岁,微胖,面容端俊,有些木讷。

伍老心生怜惜。来人介绍:李兰童,自幼失父,初中未毕业就进城打工。

“也姓李。兰花,童子。好。”他倒水,取水果,口中喃喃。

李兰童喝水,看他的吊带裤。她刚饮几口就站起,走向客厅角落的拖把。伍老摆手:“不急。今天休息。”

午餐由伍老做,李兰童在一旁站着,很快上手。他看到了,她的一双手很小,很粗糙。

从中午开始,姑娘不再停息。她活动时蹑手蹑脚。伍老午休时,觉得屋内有一只游动的小鼹鼠。他披衣下床,对正在擦洗的她说:“休息,休息。”

两天之后,室内一切归置完毕,洁净无比,采购充足。她看着他:“老爷。”

因为少了一个字,令他大惊。“叫‘伍伯’。”“伍伯。”

“小童,”他眯上眼,“咱们没有那么多活儿。”他取来一本书,掂掂,又换成画册,交给她。

她坐下翻画册。

他去案前写字。墨味很重。她进来,站得稍远,两手捏紧那本画册。

“书上字可都认得?”

“认得一半儿。”

“另一半我来教你。”他放笔取茶,李兰童先一步端上。

再有几天即为生日。伍老想着儿子一家,等来的只是电话:因处理某一“事件”,飞不回了。“‘事件’,那可要处理好。”伍老说。

“这就叫‘官身不自由’。”他看窗外,李兰童看他。

该准备生日了。时间充裕。他说:“我们两人,不是很好吗?”“伍伯。”“蛋糕要有的。一束花。嗯,我要饮一杯老酒了。”

伍老找出一个雕花烛台。“有了它,也就有所不同。”

秘书提来礼物:海参鲍鱼,顶级红茶。“只有他还记得这个日子。”他对她说。

“我可忘不了你的事。”秘书刚走,老友就来了,笑嘻嘻,提着一张“寿”字。字很大,篆体。老友寻找张贴的地方,一转头怔住。

李兰童捧着一个蓝花瓷钵从旁走过。

“哦哟,”老友盯着那个背影,“新的?大胖孩儿!”

老友待的时间稍长。伍老沏一壶茶。老友饮茶如酒,眼窝红了:“我就佩服一句话,‘走自己的路,让别人说去’。”

人走了,那句话留下来。“他是什么意思?”伍老自问,摇头。

夜晚来临。罐中一大束花,雏菊,鸢尾,勿忘我和玫瑰。烛光闪闪。蓝花瓷钵里是南酒鳜鱼。焗芦笋。黄蛤汤。一杯老酒。

“小童也饮一点。”他分出小半杯。

她只沾了一点。伍老与之碰杯,她以水代之。伍老只好将酒倾入自己杯中。

多好的夜晚。伍老记起:自己从未置办烛光与鲜花。“我不走这一经。”他抬头看她。

“我不喜洋派。”他自语,看蛋糕:“孩子买过花。”举杯,一饮而尽。又添半杯。

太静了。也许要有一点音乐。不过这一切只该为青春准备,那就是“小童”了。

“这是最好的一个生日。”他去取蛋糕,对方赶在前边,切好奉上。

晚宴已近尾声。伍老脸有些红,搓一下眼睛。李兰童坐在烛光下,像个瓷娃。他心里有一些话,还是说出来。

“你还是个孩子,伺候一位老朽,实在不值。我想,我们之间该有一种,嗯,全新的关系。”

李兰童站起。

“请坐。我是说,这里活儿很少。就让我做你的老师吧。几年后,仅就文科而言,说不定能抵个硕士。”

“伍伯,我,定准当好保姆。”

“你这么小。别耽搁大好时光。杂务甚少,咱们一起分担。我们都有更大的事情要做,还远不到终点。”

“可我,就是为您老服务的。”

他摇头:“别信那些话。相互帮助吧。我如果不能把你变成一个学问孩子、一个有志青年,就是失职。”

“可是,伍伯。”她没有坐下。

“我们不谈这个了。今夜以后我会仔细计划一下。”他端起杯子,发现已经饮尽。

饮茶,读书,写字,为伍老三大功课。一年前想写回忆录,开了个头,而今算是搁下了。文路坎坷,无力攀缘。

“清静是福”,“我也得闲”。每幅占半张宣纸,盖名章闲章。“小童以为如何?”他问。

她试读,一字未错。“都好呀。”

“差得多呢。半生耗在公务上,早就文事荒疏。今天只得重新起步。我还要著述。”

最后两个字过于沉重。

他摞起几本小书,由易到难排好次序,交给她:凡不识的字,都用红笔圈起,待我详解。

下午四时,伍老携一把木剑去公园。学过太极剑,殊难,最后几经删减,留下来的倒也别致。

他寻个僻处舞剑:两手握柄探刺,缓缓倾身,直到不能自持才一个转体,右手做成剑指,凌空一挥。这一节常常引起观叹。

园中闲人颇多,并无僻处。不过啧啧之声令人愉悦。收功,器具装入蓝绒绣花布套。回程拐个小弯,买一些菜蔬。

进门时李兰童正在翻书,叫一声,接过伍老手中物品。

晚餐后讲书。他不会拼音标注,只好重复读着,努力克服方言。“人这一辈子,乡音紧随。”他沾点口水,翻到下一页。

这个场景让他想到外祖母:星夜河边,灯下,多少故事啊。哦,童年。一切不再复返。“光阴哪!‘老骥伏枥’,如此而已!”

他合上书,看李兰童:大眼漾水,鼻中沟可真深。“多好的孩子!”他心中长叹一声,说:“让我们一起努力吧!”

“伍伯,我会学好。”

“嗯。我呢,”他看着她锃亮的、微鼓的额头,“我也要开始著述。我常想啊,这一生走来,还欠一部书哩!”

“什么书?”

“不知道。诸事未定,正权衡哩。回忆录或可作罢,往事想多了徒增伤感。”他垂下眼睛,“不过,心里总有些话要说。”

“伍伯会有书。”

“嗯,我啊,少年多艰,青年奋斗,中年后更不轻松:受过委屈,也惩戒了一些人。”他转向灯影,“在大是大非面前,人总该有些决断。我至今无悔。”他起座,掐腰站了一会儿。

“我至今无悔。”他回到寝室,又重复一句。

每天早茶后总要写几张大字。她站在一旁。“写字无非心情,有时出字,有时不出字。”他说。

她知道“出字”就是写得好。她说:“‘出字’。”

“不然。”他远近端详刚写下的字,捏起几张团在纸篓中。“在古代,你这样的小童,会在一边研墨的。”他对弯腰看纸篓的她说。

“那我研墨吧。”

“不了,如今有现成墨汁。省了工序,也少了古意。”

写字颇累,额生汗粒。他喝茶,让她坐在一边蒲团上。“像我这样的老人,古时身边都有一个童子,那是‘书童’。他(她)要收拾笔墨,出门担上茶点书函什么的。”

……未完待续


万松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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